世界本来是混沌一团。后来轻清者上扬为天，重浊者沉降为地。从哲学上说，这是破坏与建立的辩证发展。从科学上讲，这是宇称守恒与对称破缺的自然法则。从艺术上看，这是结构与解构的审美逻辑。

凡事必须分析，分析就是破坏。艺术虽然最讲究浑然圆融，但是艺术的价值绝离不开分析。一件事物，尤其是还未被人充分认识的事物，不分析破坏的话，很难认清它的价值。我们知道，破坏本来是对价值的毁灭，但是，不破坏又不能发现价值。这是艺术的悖论，也是人类精神的悖论。

比如瓷器，它是极易破碎的东西，不但易碎，而且碎裂的声音很好听。但是，瓷器一旦破碎，价值全无。红楼梦里晴雯撕扇子，还不过是丫鬟手段，华清池杨贵妃最爱白瓷碎裂的声音，又岂止千金作罢。瓷器的珍贵程度，使人不忍也不能轻易弄碎，以博美人一笑。鲁迅先生说，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可见世上的东西越是珍贵，结构越是稳定，越是轻易不能毁坏。

陶瓷艺术也是如此，传统陶瓷美术美轮美奂，凝聚了无数艺人的心血造诣，艺术价值极高。因此，传统陶瓷无论从造型款式、釉色画面、烧成工艺都是历经千年沉淀，极其稳定，轻易没人去改变。

然而，凡事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其实，瓷器破裂的最优美的声音，还不是杨贵妃爱听的那种摔碎的声音，乃是窑工独享的那种开窑时，叮叮当当的微妙的釉面开裂的声音，一丝丝沁人心脾，仿佛从太空中撕裂空气传来的声音。窑工们正是被这种天籁之音感动，于是，一种新的瓷器品种，一个新的艺术结构，开片瓷诞生了。开片瓷的美无疑是以空间的形式保留瓷器碎裂的时间信息，使人想象开片时的声音并固化下来的美的新形式。

所以说，艺术没有不破坏先前的规则的，没有不破坏前人创造的稳定的结构的。艺术的破坏并非要毁掉什么，而是要建立什么。破坏正是以自己的结构打破现有的空间从而建立新的维度，最伟大的艺术家甚至以此建立艺术的新时空。

石头落在水里，小的会泛起涟漪，大的要激动浪花。石头对水面的破坏，是两种空间的对撞，泛起的涟漪还不过是一维空间的扭曲，但是，浪花则不然，浪花是二维空间的破缺向三维空间的扩展。

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水面是黑的。上帝说要有光，光使得水面有了色彩。

艺术的本质就是石头和光，他使我们的精神空间有了维度和光彩。

人类早期的艺术，空间是平的，各个方向都是那么的对称、平衡，缺少维度。后来的情况，就像大爆炸，宇宙诞生了，艺术就像一颗茁壮的苗一下子从土里冒出来，鲜花绽放，从此换了一个崭新的面貌。艺术是从什么时候抛弃平衡对称的审美观，现在没有办法精确考证，但是，毫无疑义，现代美术是在破坏平衡、对称破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是以单一维度的空间突破而开拓更高维度的空间。

三十多年前，当我刚刚拿起画笔在瓷器上描绘花鸟人物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一滴墨，艺术的空间是那么的大，大到不敢想象也不肯想象。后来，这滴墨渐渐地洇开来，墨迹淡了，边界也渐渐模糊了，反而不知道自己的空间在哪里了。于是去念大学。于是，我看见了群星灿烂的天空，这天空中的每一个星辰都以自己的引力使得空间微微地扭曲，好像太空中的涟漪。只有极少数像超新星的爆发，能够激起宇宙的波澜形成自己的星系甚至创造自己的宇宙。

我的艺术道路从此改变。传统瓷艺是我的原生态空间，整个艺术史空间尤其是现代艺术是我需要突破的另一个空间。我就像一个浑圆的瓷花瓶，碰碎在现代艺术的空间这块石头上，把石头打破，同时使自己也一起破碎。破碎的花瓶变成一片片尖锐的瓷片，把现存的固化的艺术世界划成破碎不堪的画面。我知道这是一个只属于我的新的空间，幸运的是，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这是一个大家可以共享的艺术空间，只要你跟随我，一起打碎自己，和这个空间对撞就行了。

此后，我的一系列以梦为题材的陶艺作品，就像是破碎的梦境。不仅是我自己的心灵感受，不同的评论者也都有不同的解读，各种解读颇像破碎的瓷片拼凑出来的图案，这正是我想要的。它与我两个空间对撞、破碎、整合造成新的空间的理念不谋而合。

我最新近的一些作品，还没有命名。主题还是两个结构的碰撞。碰撞的形式不再是刚硬的，而是柔性曼妙，放在大的时空中看，就像地球板块的冲撞一样，宏观上极其猛烈，微观的看，似乎毫无察觉。两个稳定空间结构，在碰撞中扭曲变形，以至凌乱。破裂处如女性生殖器官，飞出时如男根般强横。任何两个空间的对撞的先决条件就是，两个空间的阴阳对立互补关系，我试图在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美学中寻找契合点。就像一支古曲子里唱的：把一块泥，塑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塑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传统艺术的审美价值表现在作品的完整性，结构的稳定。但是，在传统艺术中，即使一件完整的艺术品，或者说一个完整稳定的结构，假如不用分析的办法，不结合作者的生平、作者的美学理念和时代局限，就没有办法判断该作品的价值。这是一个悖论。就是说，不打破它，就不能够真正认识它。就像对人体的研究，不对人体甚至人的尸体进行解剖就没有办法认识人本身。这既是人的局限也是上帝的局限。艺术本来是为了打破这种局限，但是传统艺术自身并没有突破这种悖论。

艺术家最熟悉的收藏界，为此困扰最大。一件古代珍品瓷器，有时候没有办法从外表看出来真伪，必须用破坏的办法，对瓷器进行研究判定。著名的赌石，情况更典型。石头不破，没有谁可以肯定它的价值，而那些最具有艺术价值的翡翠，只能在破开后才能一睹真颜色，颇有石破天惊的效果。这也是艺术追求的境界。许多艺术家，浑然不知自己的价值，待到死后，忽然被人解剖，受人追捧。真是人类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