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艺术作为艺术之根有数千年的历史，积淀很深。比如我们的传统陶瓷艺术，博大精深，我们只需要在工艺上尽力完善，精益求精就是了。但是，当代艺术已经从经典艺术中分蘖出各自完全不同的艺术范式，完全不同的审美观，完全不同的创作理念。这是艺术自己的主张。

在这个意义上，当代艺术家不能没有自己的主张。

从美国回来以后，这个理念越发强烈。一方面潜心创作，一方面结合创作中的体验申明主张。正如康定斯基所说，这也许是当代艺术家不得不面对的挑战。

以下所发三篇短文便是这一理念的尝试。以后还将陆续发表，敬请期待。

我当前的创作状态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去了一趟美国，赶上几十年一遇的严寒，正合我意，可以整日整日地呆在艺术馆里。从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到纽约，遍览美国十多个顶级艺术馆，信息量超大，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脑子里一锅粥一样，好像几十部交响乐同时奏响，人脑没有办法处理得过来。以至于如此优美的音乐反而变成了噪音。

为了理顺我的创作历史和当代美术理论的关系，我紧接着又去了一趟印尼巴厘岛，在阳光灿烂的海滩椰林，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终日遐想、休憩、沉思。渐渐地有了一点头绪，创作的冲动慢慢积累，自信逐渐回归。

重新回到工作室。自觉灵感如泉涌，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不停地从草丛中蹦出来。感觉笔走如飞，就如平凹笔下的细狗，在追逐兔子的奔跑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线条。身心陷入一种癫狂的运转状态。这种螺旋式的运动状态驱使思想按照固有的速度分层，使得感官按照不同的对象和韵律显示不同的清晰程度。在虚化的背景下，四散奔逃的兔子一个一个被捕获并凸显出来，纤毫毕现。那一首首交响乐一般的画面好像围绕太阳旋转的行星带，随着旋转的加速，逐渐形成了清晰的行星系。从美国回来后脑中的那一团粥终于熬成了一颗颗晶莹如玉的饭粒。

审视一下这段时间的作品。每一个点都是一个音符，只不过，我把它放在了正确的五线谱的线条上，每一根线条，都是一小节一小节的旋律，只是我给了它一个原始的推动力，使他具有了各自的速度，围绕着我的意念旋转起来。每一个构成都是一段一段乐章，只是我把它从具象抽离出来，又重新回归具象的意境。每一件作品都是我的精神、欲望和激情的自由流露，都是我的生命的状态，都是我的狂妄。

顺便整理一下理论上的收获。康定斯基的观点，当绘画从具象走向抽象后，仅靠绘画本身是难以为观者接受的，这时理论与创作就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在我看来，中国古人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比如我们的国画，常常抽空配一点诗，并且统一到画面中，即便是原作没有配诗的也会加一点印章或者题跋之类的东西。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说明即使是经典的作品也不可或缺理论上的提升，正如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境一样，诗歌艺术与绘画艺术在语言的层面上相通了。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想到，视觉艺术与听觉艺术在怎样的层面才能够相通呢？

从艺术的原理上说，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人的精神的影像，表现人的精神的不同的侧面。在这里，我们且不管是人的精神是物质世界的反映还是物质世界是人的精神的表达这类永远争议不断的话题。总而言之，它们无非指向艺术的各层境界。这种境界或者说艺术的形式正如苏轼所说“远近高低各不同”而已。那么，在我的艺术理论体系中，每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不过是找到一个新的视角罢了，好比攀登珠穆朗玛峰，无论你从北坡还是南坡登顶，假如你到达顶峰的时候，你所看到的景色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惊叹的方向有所不同。在这个意义上说，境界不同，艺术形式各异，境界越高，艺术的概括力越强、表现力越丰富。比如，在更高的、抽象的层面上，音乐与绘画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其实是相通的。

我的艺术实践，就是要把陶瓷绘画这种视觉艺术与交响乐那种纯粹的听觉艺术在抽象的层面上统一起来。我知道，无论我的境界有多高，都不可能看到月亮的背面，但是，我的视角越高，我的艺术就越能够表达我们的精神层面的不同角度。这是我的艺术不懈追求的目标，也是艺术永远常青的本义。

这或许就是我这段时期艺术创作在理论上最大的收获。

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信仰

马尔克斯走了。我的“疯狂而孤独”的创作状态戛然而止。

当我沉浸在创作中，身边没有一个人说话，我没有感到孤独。当我离开工作室，回到社交圈子，觥筹交错中，忽然感到莫名的空虚。

马尔克斯在写作《百年孤独》时，每天上午9点到下午3点，伏案工作。只有女人每隔一段时间就送一沓稿纸来。大概和我的“疯狂的孤独”有点类似。作家活在自己的作品中，他其实并不孤独。我在我的瓷画中，思想活着，有句话，我思故我在，活着就不孤独。

只是，当下的我，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为何却如此孤独。

当下，谁都想和马尔克斯套近乎，都想以解读他的名义为自己造势。但是，真的有人理解他吗，不要说理解他的人，甚至理解他的“孤独”这个字吗。很多人标榜读完了他的全部著作，我很佩服，但是我即使一部《百年孤独》都不能够理解，我怎么去读完他的全部。我即使连孤独这个字眼都不能理解，我怎么去和他套近乎，去解读他。对于马尔克斯，就像对于古希腊，对于梵高，对于康定斯基，我只能接受。

艺术如宗教，只能接受，不能被理解，更无法被解读。

有一种俗得不能再俗的理论，说艺术是人类共通的语言，可以增进人类的相互理解，化解文明的冲突。现在看来，这是一种很低阶的境界。在艺术的最高境界，依我看，情形恰好相反，最高境界的艺术，只会分化人类的理性和情感，增加人类文明冲突，就和语言一样，本身就是一座巴别塔。就和宗教一样，越是标榜四海之内皆兄弟，就越是导致分歧和战争的根源。因为，艺术和语言、宗教等等人类文明的一切成果一样，境界越高，就越是把人分层。和经济把人分成阶级一样，艺术把人分成了文明的不同类型。艺术越是精细，人群就越是细分。当代人类所能达到的境界，正如巴尔扎克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比动物与动物之间的差别还要大些。

艺术达到如此之高的境界，从具象到抽象，早已成为一种信仰。我们必须信他，否则他什么都不是。信仰的排他性，决定了你不能既信仰耶稣又礼拜释迦。你不能既在基督中得到拯救，又从观音菩萨那里求子得福。

当艺术成为信仰的时候。我只能告诉你，信我的，就跟随我，在我的艺术中你将被塑造成一种文明。

【创作随感】自惭形秽与飞扬跋扈

坦率地说，艺术家因为在人与神之间建立的某种特殊关系（我们中国人更喜欢用天人合一这个词，但是并不很准确，何况这个成语用的太滥，理解更容易偏差），使得艺术家没有不自惭形秽的，也没有不飞扬跋扈的。为何，人在神的面前毕竟是被造物，哪里会不自卑呢。然而，在神的光芒照耀下，人每有新的创作，岂不是和神平起平坐了吗，又怎能不自信满满，飞扬神色的呢。

再坦率一点，我的艺术，自惭形秽的是整个创作过程，但我的作品却总是给人飞扬跋扈的印象，甚至如某些人所说，美到令人炫目。

事实上，在景德镇，一件陶瓷作品通常在最后的关键工序——陶瓷彩绘者的手上急剧升值。历史上有许多大师级的人物从事陶瓷绘画艺术，我的外曾祖父徐仲南，舅公刘雨岑以及我的父亲张松茂都有幸忝列其中。和那些所谓自惭形秽的制泥成型的泥巴佬或者满面窑黑的窑里佬相比，他们衣冠齐整，开店迎客，被称作红店佬。就像京剧中的角儿，占尽了便宜，出尽了风头。艺术的良心使他们不得不尊重那些自惭形秽者，面对精心挑选的白瓷胎子心生敬畏。但是，从艺术家的角度来说，正因此，他们失去了自惭形秽的经验，也就绝难得那种飞扬跋扈的自信。

更坦率一点，我的创作，从制泥开始到抟泥成型，烧成彩绘，一路下来，所有的下里巴人的阶段全部经历。因为下里巴人这种自惭形秽的心态，我得以把人性中最丑的东西淋漓尽致地倾泻出来，和泥浆搅合到一起，和窑火融化到一起，最终人性的丑陋幻化成美的骄傲。我以为，艺术表现自然界的美，还不叫美术，按照美的规律创造出来的和谐之美，也不能达成美术的最高境界，真正的美术是化丑为美。最高明的艺术家都是化丑为美的能手，只有他们能够把自卑锻炼成自信，把自惭形秽提拔到飞扬跋扈，把人性升华为神性，如此而已。

从美国回来以后，我连续工作，完成了一系列的创作活动。从作品的外在形式上，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前一个时期，是大量的抽象绘画，我把它叫做虚抽象，所谓虚抽象，甚至不是对自然界具象的抽象性展示，而是对人的精神的抽象性描绘，是抽象的抽象。当然是我的精神世界的表达，这也再一次证明，这个世界除了我性别无其他，所谓的我性即神性。我在前面关于我目前的创作状态一文有介绍。

第二个时期，就是最近正在进行的延续我过去曾经创作的《梦系列》陶艺作品，但是感悟和心境都大不一样。随便拿一件作品。你看，那从圆融处的延翘，蛮横地飞出，显得多么地奔放张扬。你看，那结构的交叉部构成的私密，肆无忌惮地裸露，又是怎样地春意荡漾。你再看，那随意交错的空间，如宇宙之眼，睚眦坦荡、含情脉脉又深邃无限。等等一系列，无不是作者下里巴人，满身泥浆，满面烟熏，饱蘸笔墨的结果。其中的自惭形秽毫不掩饰，最后的飞扬跋扈也毫不收敛，大有美一回就死的感觉。

唯美是我创作的一个原则。这个原则并非来自传承，也并非来自某种理念或者经验。它完全来自本能，一种先验的东西，我没有办法用文字来表达，只有诉诸于作品。在我所有的作品中，形式其实并不重要，正如精神没有形式一样。但是美却是永恒的纯净。从作者的角度来看，美就像一道光，身心都沐浴在其中。从作品的角度来看，美又像一层釉和彩，反射着神性之光的各种斑斓，每一个欣赏我的作品的人都能够和自己的光谱产生共鸣。假如说，人的眼睛的进化是适应太阳光谱的结果，那么人类欣赏艺术的眼光一定是适应伟大作品散发出来的美的光芒的产物。

所以，一个艺术家，最坦率的莫过于他的作品。所以，听我说，倒不如好好领会我的作品。